赖倍元的种树人生
赖倍元,台湾最有名的“种树的男人”。30多年来,他耗尽20亿台币家财,在台中大雪山一隅种下30多万棵顶级本土树材,成为台湾私人造林最多的人。跟经济作物果树不同,这些树的生长年限都是百年千年。赖倍元为这片林场定下了“三不原则”:不砍伐、不买卖、不传子。
为了这片林场,他差点妻离子散,但他相信“对的事,就要做很大”。这片林场最终成了凝聚一家人的核心,也带动了许多人尤其是企业家们开始种树。
看神木吃便当
60岁的赖倍元讲话豪爽,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和深深的法令纹。宽边牛仔帽,补丁牛仔裤,腰别“武器”园艺剪和细齿锯,肩扛锄头,如果没有那件农妇同款连肩袖套,他就像一个酷酷的森林牛仔。
1957年,赖倍元出生。那一年大雪山林业公司开始运营,这是台湾第一个以西式机械化大量伐木的企业组织。这里摒弃了日据时代以火车运送木材的传统,改以链锯砍伐,再以巨型连结卡车,将一根根30米以上的红桧、松、铁杉,送至制材厂,为经济起飞时期的台湾赚取了高额外汇。
14岁初中毕业,赖倍元就加入家族企业——当时台中最大的货运公司。曾有7年,他每天开着货车在纵贯线上送货,不分昼夜,随时发车。无论是常常目睹车祸,还是公司复杂的人事,都令他倍感压抑。他越来越感到,自己和这份家族事业格格不入。
十多岁时的某天,在结束了疲惫的工作之后,赖倍元偷偷跨上摩托车去了阿里山。那一次,他第一次看见阿里山神木,一棵3000多年的红桧。
“怎么会这么伟大?”他仰头看着,忍不住赞叹。那天中午,他开心地买了一个便当,坐在神木下一口一口吃个精光。从此之后,看神木成了他的最大爱好,只要有人告诉他哪里有神木,他就兴冲冲带着便当,坐在树下野餐。
“这意境多高啊!是千秋万世的意境,是无限大的意境!”年少的赖倍元内心澎湃,“世间有两种大,一种固定大,一种无无限大。土地很大,财产很大,都是固定大,树的生长却是无限大。”
于是,几年后有人向他推销大雪山一块林地时,他毫不犹豫地买下了。之后才发现,130多公顷的山上堆放着大量建筑垃圾和家庭垃圾,他用家里的货车资源足足运了2000多趟,才把6万多吨的垃圾清光。
这惨淡的开局传到家人口中,为了避免对公司造成损失,长辈便将当时已经没落的一个货运行分给他,让他单飞经营。业务清闲时,赖倍元就带着十多位员工上山种树。两年后,31岁的他终于铁下心来,告诉妻子:货运全部交给你,明天我就上山种树去了。
大雪山曾经拥有预估可砍伐超过70年的林区,但十多年就被砍伐殆尽。林业公司倒闭后,原本种着神木的山坡,被农人种上了槟榔、梅子、甜柿等各种浅根果树。
赖倍元以前没有种过树,但他知道一定要种“对的树”。
在林场的前几年,赖倍元种了9万棵肖楠。肖楠是台湾特有的树种,树高最高可达50米,由于纹路细致有芳香,常被用来制作神像神桌与佛珠。它固碳力超强,每立方米可固定262克的碳,相当于一台摩托车行驶4。5公里的碳排量。
为了生态多样化,林场的树种从肖楠渐渐扩大到了红桧、牛樟、榉木、五叶松、台湾扁柏与台湾红豆杉,它们的共同点是根深,树龄长,台湾本土种,能够保护山坡地。这些顶级树种虽是良材,却生长极慢。被称为神木的红桧,寿命动辄超过千年。亲朋好友来看过后,都觉得赖倍元脑子糊涂,“这样种树也没收入,干嘛不去养鸡?三五个月就可以买卖了!”
妻子赖易宝也无法理解,她不但要独自管理货运行,还要面对林场带来的现金流压力:树苗200万台币,水管100万台币,工人工资50万台币……赖倍元说,这是千秋万世的事业,但赖易宝面对一张张林场账单,焦虑得快要抑郁。
她自己最大的梦想是攒够钱盖三栋房子,三个孩子一人一栋,等她和赖倍元老了就轮流去孩子家吃饭。这个梦想不是没有过实现的机会,但钱最后总会被赖倍元投进林场。翻开记账本,林场每个月固定开销近百万台币,再加上买土地、开路、维护,30年来累计投入超过20亿台币。
赖倍元的两个儿子对父亲的选择也无法理解,与他渐行渐远。赖倍元却有一股偏执的干劲和信心,“只要关卡一过,全世界都会支持我!”
把20亿定存在大自然中
赖倍元永远是最早到林场的人,进入林场,换下原本的衬衫和西裤,穿上工作服,扛起锄头,灌满两升水壶,在腋下夹几颗树苗,前往60度斜度的山坡上开始一天的工作。
多数时候,赖倍元都是一个人开垦、种树、修枝、除草、孤独地做着例行工作。到现在林场固定员工也只有七八位,忙季时加雇临时工,不超过十五六个人,一个月至少要种1000棵树。
中午12点,所有同仁准时回到山屋,在小厨房做一顿简便午餐,在茶亭迎着凉风共享。傍晚5点,和同仁们确认了一天的进展和明天的安排后,赖倍元满足地换回衬衫与西裤,开50公里车回到家中。
长子赖建忠正对访客介绍林场环境
这里没有时间表,炎热夏天忙除草,凉爽冬季好种树,但每个月都有工作方向,顺着自然节气循序渐进。昔日货车司机生涯的紧张感,在山林里洗褪得无影无踪。赖倍元发现自己变得不那么容易浮躁了。他戏称山下是凡间。
然而山上的事离不开“凡间”的资金。虽然有祖上产业和货运公司,但从种树的那一天起,赖倍元的物质享受基本停格了。他自律得近乎固执,不赌博,不喝酒,从没唱过卡拉OK,至今只喝过两次可乐,不吃零食,不接受请客,超过100块的便当不吃,省下钱来种树。
虽然曾经无法理解丈夫,但赖易宝赞赏他“享受一趴(1%),付出九十九趴(99%)”。她算了下,自从上山,赖倍元花在自己身上物质享受的钱,30年来不到新台币50万元。
赖倍元至今用着一台不能上网的诺基亚非智能手机。“时间用来滑手机,不如用来种树!一个东西,用它的重点就好。”他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离开台湾,是十几年前陪伴妻子到大陆玩。
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,货运行生意一落千丈,赖倍元为种树花光了全部积蓄。为了挤出现金,他把自己的退休金劳保年金100多万台币,全都提前取出来度过难关。
说也奇怪,每到紧急关头赖倍元都会突然多出一笔钱,不是家族共同持有的土地产权整合卖出,就是突然发现父母亲留下的一笔遗产,这让他相信“做天的事,一定会赢”。
“种树很简单,只有三个步骤,挖洞,放下树苗,浇水。我和其他人的区别,仅仅是连续做了30年而已。”赖倍元说。
多年顶级木材市价不菲,但赖倍元定下“三不”原则:不砍伐,不买卖,不传子。“万一三代五代后,子孙好吃懒做,把树卖了,就不能永续了。”他的梦想是有生之年种上50万棵树,并成立基金会,让这些树永存在自然中。
2013年,时任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来访问,赖倍元依然是种树的那一身装束,腰间的“武器”园艺剪和细齿锯,搞得马英九的安保随从十分紧张。“今天,我到台中拜访了一位正港(台湾闽南语,地道、纯正之意)男子汉。”马英九在当天行程手札上写下对他的印象。
够疯够傻才会做的事
“重要而影响长远的事,要慢慢做,能花钱解决的,就不要靠破坏自然来达到目的”,这是数十年森林生活教给赖倍元最重要的道理。
从上林场第一天起,赖倍元就坚持不用除草剂和杀虫剂。为此他宁可选择背着重达10公斤的除草机,烈日下在60度的陡坡上来回除草。他也不过分担心虫害,“病态,就是生态。1万棵树,总有三五棵会生病。死了就给微生物做食物,是很正常的。”在他看来,大自然有一套平衡的运作方式。“该生就生,该死就死,为什么要因此喷农药?你们人类才奇怪。”
赖倍元上山种树15年后,原本干涸的林场出现了小瀑布,水源越来越充沛,不但出现了螃蟹和乌龟,还能让山下四五十户人家共享山泉水。将近40度的夏日,走进林场,皮肤仿佛喷上一层清凉水雾。抬头看,大冠鹫盘旋在山巅—当生物链的顶端出现时,说明这里已经具备了完整的生态链条,无数昆虫、蜘蛛、鸟类、山猪栖息在这片山林。
20多岁就上山种树的次子赖建宏是林场的重要助手
上山的路边是一座座槟榔园,赖倍元不客气地称这条路为“短视路”,因为槟榔不只对人体有害,还是浅根植物,无法保持水土,更糟糕的是还要喷洒大量农药,最后流入河流。
经由媒体报道,许多企业主前来拜访,赖倍元直接说,“财产都卖一卖去种树啦!走的时候不要负债于地球。”先后也有几十位中小企业主被他打动,开始买地种树。亲身经历后,他们确信赖倍元没有商业目的:山上的土地价值很低,如果不是百分百投入地辛苦照顾,树木成活率不超过30%,无论是炒地皮还是卖木材,30年投资20个亿台币,还不如去银行放定存。
某杂志副总编陈女士最常被朋友问到的一个问题是:赖倍元真的没有任何目的吗?对赖家20多位亲友访谈下来,她发现,林场既没有商业模式,也不谈投资报酬率。她相信赖倍元的目的是奉献,而非名利。
“现代人太聪明了,聪明到遇到对的事,也不知道要付出。不够疯不够傻的人,是不会怀抱这种梦想的。”
陈女士说,30年前,赖倍元种下第一棵树,30年后,这里迎接每年上千人次访客,孕育着千百种生物,还有汩汩涌出的泉水,证明了树的价值。“树木寿命动辄千百年,30年只是人间一瞬。”
如今赖倍元的两个儿子都加入了林场。为了探索永续经营的可能性,长子赖建忠尝试种植并销售对林场环境有益无害的有机咖啡。你喝咖啡,我种树;让95%的利润再回归林场。
咖啡馆常常迎来赖倍元的粉丝,有来自德国的夫妇,想来咖啡馆工作的马来西亚小伙子,出于钦佩要把所有咖啡点过一轮的本地老先生,拿着报纸地图来的中国香港客人,甚至还有包了一辆小巴士来参观的大陆游客。绿循环让赖倍元的千年之约,开始凝聚全球许多人的善愿和力量。
赖倍元最喜欢说的一个词是“千秋万世”,有好事者统计出,他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过十几次。这个词宏大得令普通人尴尬。
但长子赖建忠理解父亲的心情。他曾和父亲一起去到南投一个肖楠巨木群。两个人安静地走在其中,父亲突然感叹:以后,林场里的那些树也会像它们一样,这么地巨大、强盛,带给人们希望,但那个时候我已经看不见了。你应该也看不见,但是,你儿子看得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