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落在南京城墙原址——台城上“明城垣史博物馆”的陈列品中，有一节曾经生长在明城墙砖缝中的植物老根，它扭曲的肢体上，竟然烙痕般的印有城砖上的铭文，其中可以辨认出窑工的名字：金四。一次拆修城墙的施工中，人们发现了它。作为自然与历史的遗作，人们把它请进了明城垣史博物馆。

　　据专家统计，南京明代城墙有城砖约3.5亿块，难能可贵的是95%以上的城砖落有铭文，多者69个字，少则1个字。这些铭文原本是作为城砖的身份证明，现在无疑成了研究南京明代城墙最佳的历史文化载体。

　　一

　　南京明城砖长40厘米，宽20厘米，厚10厘米，重10-20公斤。城砖铭文一目了然的告诉人们，它们来自哪里，由谁监制，脱坯人是谁，烧制窖工又是谁。

　　从实物统计看，南京明代城砖来自江苏、安徽、湖南、湖北、江西五省中的152个县，以及军队的卫、所和工部的营缮司等近200个单位。都是沿长江带水运交通十分便利的地区运至南京的。由于五省土质有差别，城砖也显出不同的质地。粘土砖呈青黑色，沙土砖呈灰黑色，它们质地细密，透水性比较强。高岭土砖也称瓷土砖，大都来自江西省，这种城砖为米黄色或奶白色，表面光滑，质地尤为紧密细腻坚固，是城砖中的精品。

　　2007年，在江西省袁河北岸发现了绵延6华里的保存完整的“白瓷城砖”官窑烧造群遗址，这些砖窑俗称“馒头窑”，直径2.5米，高2米。

　　进一步观察，南京明城砖来自江西的袁州府、南康府、瑞州府的城砖最多;来自安徽的池州府，庐州府的城砖数量紧居其后;来自江苏的反而较少，且主要集中在扬州附近;来自湖南、湖北的城砖数量再次之。前不久，在湖南岳阳许市镇发现了一块保存完好的南京明城砖，上面刻有“总甲石继先、甲首金受七”的铭文。明城垣史博物馆馆长杨国庆亲赴岳阳考察，得知总甲石继先因当时组织制砖有功，官府特将其出生地命名为“石继先村”，以资奖励，此地名一直沿用至今。而在当地一部《金氏族谱》中又查得：金受七是当时的秀才，其老辈于元末从江西迁来湖南的。

　　出现在城砖铭文上的监制人官职有通判、主簿;在其之下，是各地的乡村组织责任人，有总甲、甲首、小甲等;再接下来才是造砖人和烧砖人夫。城砖上的铭文落款最多的竟达11级。尚若城砖质量不过关，按名追责，会被罚以重新烧造，严重的会被判罪，乃至杀头。正是有了这样一套实名制质量监督体系，南京明城墙才得以屹立600年不倒。

　　通过城砖铭文，可以看到一些明朝行政管理制度。通判，相当于州府副长官，六品，在州府的长官下掌管粮运、家田、水利和诉讼等事项，对州府的长官有监察的责任。主簿，是各级主官属下掌管文书的佐吏，九品。司吏，古代官衙中负责办理文书的小吏。而里甲制度，一直是明王朝控制辽阔农村地区的一项基层行政组织制度，它在徭役征发中，是直接的实施机构。

　　明朝规定，农村每110户为一里，其中10户最为富裕的或成年男子多的为里长。另外100户分为10甲，每甲10户，并选出一位甲首，管理所在甲的事务。每甲按照男丁和粮食的多少为顺序，轮流服徭役，以10年为一个周期。过了10年，改“黄册”，重新编排。

　　总甲，负责一个里的捐税和劳役，同时他还负责社会治安等诸多社会事务。

　　里甲制是从何时开始的?一直没有确切的答案，因为刻有年份的城砖较少。但是，有这么一块城砖，上面记载有总甲、甲首等人的名子，同时有“南康府提调官通判赵斌”的铭文，而在《南康府志》中，则记有通判“……赵斌，洪武十一年在任……”说明此块城砖于洪武十一年前后烧制，同时，也说明里甲制度的实行，不会晚于洪武十一年。

　　二

　　南京明代城墙砖上的铭文，是中国书法篆刻中的一部很别致的厚书。铭文以楷体为主，偶见一些篆隶。

　　铭文的书体，大致可以分为“书斋式”和“民间式”两种。

　　书斋式以文人墨客书写为主。他们追求城砖铭文的美感，字体流畅工整，笔画清晰，棱角分明，且多融入篆刻等艺术。如有块砖上文字笔画十分清晰，且有较多的棱角、转折。“洪武”二字中的“点”，均有棱角和转折，类似于欧阳询或赵孟頫的字体，每一笔均带有较为厚重的笔锋，符合碑文的基本特性。笔画横较细，竖较粗，字形较为紧凑，十分匀称。此外，在铭文的外侧刻着一个矩形边框，显示出作者对篆刻艺术的喜爱。

　　再比如另外一块城砖依然属于书斋式，我们可以看出字的外形工整，且外部加有边框，其字体却和前一块砖截然不同。这些铭文外形较为圆润，笔画十分饱满，横细竖粗，竖画中间凸出，棱角较少，转折也不多，字形呈圆形，厚重而饱满，形似于颜真卿的字体。

　　此外，有许多制砖人会另辟蹊径，别出心裁地进行艺术创造，例如雕刻为阴文，甚至还有罕见的“双线阴文”，而绝大部分城砖铭文都采用的是阳文形式。

　　民间式的铭文则大有不同。这些制砖人大都文化水平较低，只求按照规定完成皇差，但笔画依然十分工整，一丝不苟，其朴实的本性一目了然。在南京明城墙上，他们的名字同样永垂青史，为后人提供了宝贵的历史信息。

　　笔者走访了前湖、月牙湖段、西华门、中华门和台城段城墙，发现了几块很有特色的城砖。

　　“洪武元年造”城砖是一块纪念砖，为了纪念明朝的建立而烧造。同时，它还是一块样砖，是明太祖为了统一造砖标准的样版。应该出自皇室指定的工匠之手，是最具价值的城砖之一。

　　在月牙湖城墙段还有这样两块城砖看似平凡，但是，两厢对比，却折射出了造砖史上的一段佳话。两块城砖挨的很近，在多个地方见到过。左侧城砖上第一列写的是“袁州府宜春县提调官通判隋贇” ，而右侧城砖上的名字则变成了“袁州府宜春县提调官主簿高亨”。那么隋贇的名字为什么会在城砖上消失?原来，他在这期间发明了一种新的造砖方法，极大地提高了烧造效率;而且他在建筑城墙时，把江西烧造的高岭土白色瓷砖砌在墙中心，因其坚硬，起到了现代建筑中的钢筋固墙的作用。隋贇受到了朝廷的赏识，从原六品官升至三品，因此在右侧城砖铸造的时间，即洪武十年，隋贇已不再担任袁州府提调官，他的名字也就不再出现在城砖上了。

　　中国的拓片艺术历史悠久，运用广泛。从最早的甲骨文、金文，到汉画像石、秦汉瓦当，再到南北朝石碑、北宋四川铜板拓片，直到南京的明城砖铭文，都可作为拓片艺术的载体。南京明城墙砖的拓片活动一度受到人们的青睐。幸运的是，南京市已于2015年4月1日立法，禁止在明城墙砖上作私自拓印。这有利于南京古城墙的保护。

　　三

　　世界都城中古代城墙规模的前三甲是：南京明城墙35.267千米、法国巴黎城墙29.5千米、北京明城墙25.92千米，南京明城墙雄踞世界之冠。由于战争等历史原因，南京明城墙现存23.743千米。

　　当年，朱元璋采纳池州学者朱升“高筑墙、广积粮、缓称王”的建议，于公元1366年开始修筑南京明城墙，征调百万余众，历时28年，直到公元1393年方才完工。南京明代京城城墙高14米至26米，顶部宽4米至9米不等。城墙顶部，除建有200座屯兵棚之外，还建有13616个雉谍，俗称箭垛。京城有城门13座，东有朝阳门，南有聚宝门、通济门、正阳门，西有三山门、石城门、清凉门、定淮门、仪凤门，北有太平门、神策门、金川门、钟阜门。许多城门建有瓮城，可以藏兵、藏兵器。聚宝门现叫中华门的瓮城最大，东西长118.57米，南北长128米，有藏兵洞27座，可藏兵3000人。

　　南京明城墙的最大特点是，打破了中国古代城垣以中轴线为基准，方位对称、距离对等的方形思维古制，一切从军事城防的实际需要出发，依山傍水，顺势而建。南北之间从中华门至挹江门相距10千米;东西之间从中山门至汉中门相距5.67千米。把富贵山、九华山、鸡笼山、狮子山、清凉山等大小十几座山岗圈进了城内，形成制高点。把水面宽阔的玄武湖以及外秦淮河当作天然护城河，使南京城形成了踞山控水，战可踞，退可守的大格局。

　　明代南京城包括了由内向外的宫城、皇城、京城和外郭四道城墙组成。京城之外十多里处，建有外郭。其周长60千米，有城门16座，大多借势丘陵和用土垒筑，俗称土城头。外郭有南北两个豁口，分别沿伸至长江天险，是南京城的外围屏障。

　　明代南京城也成了中国历史上惟一建造在江南的统一全国的都城。十六世纪中叶，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曾经三次来过南京，被南京城的规模与繁华所折服，称赞南京城“超过世界上所有其它的城市。”

　　南京城之所以能有如此大的规模和气势，得益于中国数千年城垣建造发展史的深厚基础，也来自设计建筑者们无数次攻城掠地的实战经验总结，是冷兵器发展到巅峰状态下，开始向火炮兵器转型时期的必然产物。

　　当然，南京明城墙也是明太祖奴役民众的见证。尤其是开建南京明城墙的前半期，民众承受了巨大负担。筑墙工匠生病耽误的工时一律要补上。征调来参加筑城的囚犯死亡了，其家人需顶上。徭役太重，以至南京附近和明太祖故乡凤阳县引发过农民起义。1957年在一次拆补城墙的劳作中，民工从一块刻有“怀宁县”烧造的断裂城砖内心中，剥落出一颗鸡蛋大小的泥制人头。人头表情古怪，充满恐惧。烧制者出于什么目的?是制砖人夫的自我嬉戏，还是祈祷平安的一件信物，更有可能就是对大明皇帝劳命伤财筑城的一种诅咒。让这象征王权的人头在窑炉的烈焰中烧烤，何尝不是在发泄心中的愤懑呢!毫无疑问，南京城也是古代劳动人民用智慧和汗水筑起的一座世界之最。

　　南京2500年的建城史中，从公元前472年，越王勾践命谋臣范蠡在南京长干里一带建“越城”开始，到公元前333年，楚威王灭越，在清凉山石头城建“金陵邑”，再到公元前211年东吴大帝孙权将秣陵改称建邺，建城二十里十九步。之后的历朝都城均建在吴都旧址上，开头提到的台城，正是东晋、南朝的宫城所在地。直到明太祖创建的明城，翻开了南京十朝建都史中最为辉煌的一页。为了保护这座文化遗产，自1982年以来，南京市政府投入上百亿元资金，对明城墙进行维修加固;1988年南京明城墙被列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;1996年出台《南京古城墙保护法》;2006年明城墙被列入世界物质文化遗产预备名单。

　　作为世界之冠的南京明城墙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，其城砖铭文值得深入研究和细细观赏。